春东之分

混乱邪恶

〖品扬除夕24h 笔墨点春-12:00〗不是早杏,你要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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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私设


大家可能理解不了的,我写到下面了

接受





郭逸品醒来的时候,天色昏暗极了。

 

他从榻上起身,理了理披散的长发,手臂搭在窗户边向远处望去。

 

外面还在下着小雨,这座处于湖边的庭院,冷冷清清没个人影,雨水淅淅沥沥的,顺着枝繁叶茂的柿子树落下来,树下盛放的芍药被打落了一地,被水浸了,再也没有鲜亮的颜色。

 

扬州的天气还算暖和,偏偏五六月份的天气磨不定,靠窗阴潮空气寒冷,尤其是落着雨时。此间主人倒甚在意,侧身用力推了推,把窗户完全打开,才瞧得清楚远一些的地方。

 

热热闹闹的,这么恶劣的天气都没阻挡住他们迎接琼花节的闹腾劲……

 

郭逸品微微垂眼,失了兴味。

 

 

如今是大业元年,算是多事之秋。

 

朝堂上的更迭刚刚停息,城里人心惶惶,也不知道新登基的皇帝是如何品行,能否为民谋的福祉,风言风语传得到处都是,偏偏没个落实的旨意抓的住脚,连这偏远的小城镇都有些躁动。

 

四年前还是文帝在位时,这处小城镇发生一件大事。

 

镇里新搬来一个公子。

 

搬来个人怎么能说是大事呢,这搬来的人做出的确确实实是件大事了。

 

虽说这扬州就在东南边,按理说这扬州西北郊应当是个繁华地处,谁料想这地得了远行客商落脚的名头,数年前城里的富贵人家倒是看中这靠着湖水远眺是山的好景致,出手大方在湖边动了工,来来回回不知道搬了多少次珍惜东西,不知羡煞一群没见过世面老百姓的眼。

 

只不过那家富贵人家也来暂居来一次,不知道是被冬日里那个北风一呼噜冻走了,还是上头出了大事,往后再也没有来过;直到有喝醉的二流子翻墙摸进府里,手脚不干净想拿点什么东西,才发现这府里早就只剩下敷层灰的房柱长廊,满地狼藉,举着火折子四处瞧了瞧,发现只有大件的家什还呆在他们原本该在的地方。

 

这么多年,不是没有人动过搬进去的心思,也不知道那会儿请的工匠怎么建的,一入夜就冷的滲骨,哪怕是夏夜也冷的好似化雪的薄暮,久而久之门大大的敞着连乞丐都不进去,镇里的老人一听,纷纷摇头说这房子荒了。

 

 

镇口卖茶的孙婶婶买了几十年茶了。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品貌的小伙,褐棕色长发,黑色长褂,肩上还坠着金色的压肩,鼻梁上还悬着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稀罕物,一看就是从城里来的富贵子。她忙在褂布上擦了擦手,把自己老头珍藏的碧螺春用镊子捏了一撮泡进沸水里,呈倒壶里端了上去。

 

那外乡人侧了侧脸,轻道:“谢谢”

 

这街坊里素有泼辣名声的孙家婶子,小声的应:“哎”

 

看到对方也没有想继续说话的意思,孙婶人也就继续去招待别的桌上的客人。

 

等忙了一遭,好不容易坐在柜台后面休息一会儿,刚米了两颗花生,一只带着拉着黑色布料扣金的手便放在了柜台上。骨节修长肤色白皙,中指处一层薄茧,一看就是读书公子的手。孙婶被这白晃了神,再仔细一看,压在手掌下面是一串圆孔钱,看样子远不止一壶茶水的价。

 

生意人察言观色。

 

“您是来住店还是买特产、赏野味?”来来往往这么多人,无非就是干这三样事。

 

“麻烦,我想在此处备一套房产,临湖有人家转办房产吗?”来人温温柔柔的声音可惊了孙婶一跳,那串圆孔钱被人向孙婶婶那边推了推。

 

“嗨!咱这镇里最好几条街有几间倒是有人出手,您不妨去看看,可是……”连忙把圆孔钱抓在手里“这湖边的确没有出售的院子,您这体面,想必那南边的渔村您瞧不上眼。”

 

“多谢告知,茶水,很好喝……”

 

 

屋外是来来往往的客商,风尘仆仆的车队载着四面八方的珍玩穿过镇口,向扬州城运去,郭逸品扫了扫不远处的山水,朝着扬州城的方向轻叹:“还是这里吧。”

 

知道那个外来的年轻人搬进那荒芜已久的大院子时,孙婶婶还本着掮客的本职去劝了劝,她家孩子也是不信邪搬进去住过几晚,手脚紫青紫青的回到家里也骗不的人。

 

“后生啊,听婶子一声劝,那屋子住不得……”

 

“郭逸品,我的名字”

 

孙婶愣了一下继续劝道:“那屋子荒了好些时日,住进去不说清理了,在官府那边也是个坏账,还不如那街上的一进的屋子好……”

 

“这里能看到瘦西湖的山水。”郭逸品眼神悠远回应道

 

孙婶没听清楚“什么湖?”

 

“没事,这院子有水有景的,我看挺好的”

 

“那受不得冻一定要赶紧搬出来。”上了年纪的人总是对年轻又俊俏的后生格外关心,好像谁手里有更多好看姑娘与俊俏小伙的亲疏关系,谁就能在街坊里抬起头。

 

“不会了”

 

简单清扫过的正堂,光线敞亮,孙婶走时下意识后头看,那漂亮后生的神色在光亮中晦暗难明,也瞧不清楚。

 

郭逸品独自一人做在椅子上,似是想起了什么。

 

 

在绩溪被皇帝定下名字,懵懂的徽州山火锅有了他的名字。天子御言金贵之气一品锅成功化灵。

 

还是毕锵的夫人余氏最先发现这个突然出现在锅边的小孩子,本以为是溜进厨房偷吃的仆从家的孩子,心善的女人没有声张,只是当趣事入夜讲给他的丈夫一听,后来细想都觉得这事玄乎得很。

 

古人本应该是对这些灵异鬼怪之事格外忌讳,偏偏毕锵和他夫人细细看看这突然出现在厨房里酷似她二人的孩子,觉得是吉兆,便对外称领养的孩子,给了一品锅名字,待他与自己的子女无异。

 

但随着毕锵夫妻俩逐渐老去,郭逸品一直都是那样年轻,鲜亮的和他的兄弟姐妹再没有一点相像的地方,从一起外出被夸赞的好福气,到后来的闲言碎语,中间也不过就几十年的光景。

 

人心如此易变,他那忧心忡忡的母亲却担心她的孩子结局惨淡。

 

“若世人要害你,你一定要报复回去……你要记住,一定要记住”

 

余氏温柔可亲了一辈子,到最后留给自己的几句话偏偏如此狠戾。

 

知子莫若母,到余氏身躯的温度逐渐散掉,再也散发不出活着的气味时,郭逸品在一众呜咽声中面无表情直起身子,仔细地看了看床板上横陈的肉体,都是那么多的东西,两根胳膊两条腿一个脑袋,和外面的别人也没什么不一样的。

 

索然无味

 

再往后,毕锵夫妻合葬落土,郭逸品在他们坟前低下头,再抬起来的时候,人世间竟再无一根抓的住他的线了。

 

朝代的更迭,岁月的消磨,对于这些诞生于佳肴的生灵没有一点意义,残忍又美丽似乎是不老不死不灭最好的诠释,郭逸品不在意,他只是想游历山水,画下那些的景色,一点一点消耗掉他人世的期望,而签订食物语,甚至多给了他沉睡这一条路可以选。

 

“要跟我一起回空桑吗?”自称食神的男人询问道。

 

“谢谢,不必了”

 

 

嘉庆十年

 

扬州连年水灾,两江总督铁保荐举伊秉绶,前往南河、高邮、宝应勘察灾情。不久,伊秉绶奉命出任扬州知府。

 

暮色沉沉,一阵风从院中呼啸而过,堪堪吹起几片水波纹,连片叶子和枯草都吹不起来。

 

 

衙门书房里,低洼处被水浸泡严重滲出一点阴冷的青,公家办事的地方,窗棂糊的这里漏风那里破洞,昏黄的烛火被吹的左摇右摆,屋里刚上任不久的知府拿着毛笔和公文,就着灯光,正在认真审阅着什么。

 

不一会儿,

 

在他侧案工作的师爷皱着眉头。

 

“师长,此地灾害严重……”把登记好的名册放在主桌上为难道“有些穷了……”

 

江浙苏杭一代历来富饶,前几年说它贫困简直是无稽之谈。怕是谁都没想到,扬州被几年的水灾拖的穷的连一般的家庭都揭不开锅,衙门里往年对连劫掠城里商队的匪帮和趁乱传教的骗子勉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越灾越穷越穷越骗,平民老百姓的拖个两年到如今勉强饱腹,不说开始苦不堪言略有薄产的家庭,发来的公文上写,那些高门望族在吃食上都开始捉襟见肘。

 

“正是因为这样,铁保大人才肯荐举我等前去勘查南河、高邮一带” 伊秉绶朝天一拱手“当今更是任命知府,此等大恩无以回报!”

 

“这里十足是个烂摊子,前任知府没有作为,居然任由水患匪帮掏空百姓家产,实在可恶”当着恩师的面,这位师爷说话毫不客气。

 

“杨舟,进府前安排人去清理屋子,带过来的救灾粮食银两贵重,容不得差池,想必工具要准备好了,你前去盯一盯。”

 

“好”

 

见师长还想再看一看此地公报,杨舟也没有开口说什么注意休息,只想赶快来回,好回来帮忙分担事务。

 

 

从书房出来已然半夜,看着伊秉绶被人扶回屋中休息,杨舟才放心的回了屋,片刻之后,一道金影顺着阴影踏过屋檐,来到了扬州城最高建筑的檐尖上,看到那些该亮着的地方仍旧灯光灿灿不免叹了口气;霜落空月上楼,月中歌唱满扬州,讲述正是扬州富饶的景象,在杨舟的记忆中这座城池在他在时抑或离开时都应当是歌舞升平,哪怕是战乱都无法动摇这些富庶望族的百年根基,别说几场水灾,哪怕是灾荒,也不见得这些江南望族的眼皮子会动上几动。

 

受灾的只有老百姓罢了,最苦的也就是老百姓了。

 

杨舟早些年出身于名门望族,对这些豪门里的圈圈绕绕不要说有多熟悉。

 

 

第二日一大早

 

“你要去找此地的富豪贵绅家里拜访?”伊秉绶迟疑。

 

“师长,这有什么问题吗?”杨舟一看他老师的表情,也犹豫起来,在他的想法中,某地发生灾祸,求助当地富商是最好的途径,一般带上官府的名头,没有哪个家族不愿意给朝廷面子,为自己的产业揽个好名声。

 

“这水患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 伊秉绶道“我本想送出赈灾粮食后再请求江南世族帮忙筹款,这才第二天,实在有些早了。”

 

“师长说的是世族,而学生想去拜访的是富商,两者相辅相成,即便那些富商没给我面子,待来日师长去拜访世族的时候也会多给几分颜面。”

 

话说到这样地步,伊秉绶也没有再问,他这个学生身手利落,却实实在在出身极好,也不知道是何等机会让他结识了不少朝堂外的朋友,本事了得,又生的一副让人惊叹的好面貌,实在是作为敲门砖的好人选。

 

“要带上几名衙役吗?”

 

杨舟开了个玩笑“师长知道的,我也不像表面上这样单薄。”

 

 

在一众扬州富商中,郭家算不上什么出过几个老太公,做过几品的官员的家世显赫,也不是富得能抵数城,往前数几十年前这城里也没这家族的名头,连江苏有钱家族的前十名都进不去,可就是在扬州城这方地界用有钱站住了脚。

 

有钱又没有复杂的姻亲关系,孤孤单单一名为郭逸品的继承人,在杨舟看来是解决水患资金问题的突破口。

 

街上的人不多,角落里的乞丐流民比昨日的数量又多了不少,现在能开的商铺多半都挂着世家的名头,杨舟心里过了一遍,的确是等会儿需要一一拜访过去的。

 

将拜帖和书信交给郭家守门的家丁,扬州炒饭满面笑容的站在屋门前等。

 

书房里,一黑衣男子低着头在宣纸上画着什么,缸里扔了不少画废的卷轴,听到有人在屋外敲门,把毛笔搁回笔架:“什么事?”

 

“家主”管家双手呈上拜帖和书信“外面有人称是墨卿先生门下弟子,说有事相求。”

 

“要咱家家丁给人送走?”管家见主人半天没接过拜帖,便收回手把书信踹回袖里打算自己回一封情深意切又挑不出错的就是不接你拜访的回信 。

 

闻言,郭逸品卷起桌上画了一半的纸张,将其扔进缸中“墨卿先生可是新来的扬州知府伊秉绶的号,来人怕是想用书画投我的意。”在桌边摸出单边镜带上“就是不知道是用他师长的还是自己的了。”

 

管家连忙把东西从袖口中取出递过去,郭逸品没有管那封拜帖,反而是先拿了书信,把里面夹着的东西展开:

 

“有意思”

 

“您的意思是……”

 

“吩咐下去好好招待”

 

 

一壶茶的功夫,杨舟就在郭府的正院中见到了此间主人。

 

“请用茶”衣着明显比门口家丁更精致,能伺候在主人身边明显就是管家“不知客人您的喜好,主家便用了这扬州好招待客人的平山绿茶。”

 

“多谢。”杨舟接过茶水。

 

 “……这样看来,书信里的寒梅是你的手法,画的不错” 郭逸品看着杨舟抿了口茶水“你来所为何事”

 

“谬赞……在下来是想问问郭家家主,能不能告知在下最近一次商会的时间”杨舟知道纵然世事凋零,可这一带的商会仍然会按时举办的道理。

 

而商会正是筹来大笔资金和请求粮店背后主人开仓放粮的捷径。

 

“想去商会,这简单”郭逸品顿了顿。

 

“对,在下有根蒙笔送给主人家”杨舟忙从袖子里掏出礼盒,递给候在一边的管家“以表谢意。”

 

管家得了主人的眼色捧着礼盒连退了几步走了出去,杨舟看了看郭逸品的脸色也分不清这位是应许了还是准备推脱一二。

 

“也快正午了,贵客不妨随小人去用餐。”郭逸品挑眉。

 

杨舟有点紧张,这收下礼物也不拆开看看,没个确切答案,扬州城水患问题这么严重!

 

想到这里,杨舟果断道:“麻烦主人家,在下这还要拜访其他家,不便久留。”

 

“……拜访其他家?”郭逸品满满的重复了一遍“也行,我随你一道去。”

 

“一道去?”

 

“晚上再来我家用餐。”

 

 

 

“真的不用麻烦郭家主人,我自己一个人去就行了”站在郭府门口,想到半个时辰前他还在门口吹风,到现在却要带着扬州最有钱的家主出门拜访其他家主,这样的情景是他没有设想过的。

 

“叫我名字”

 

“……郭逸品先生”

 

“呵”

 

 

于是当天傍晚,杨舟才回到衙门里。

 

在门口候着的侍卫连忙去通知伊秉绶。

 

“今日如何?”伊秉绶忧心了一天,如今终于见到了人。

 

“尚且算是顺利吧”

 

“什么是尚且?”

 

杨舟苦笑“弟子今天拜访的几乎所有富商都同意募捐钱财,也拿到商会的消息。”

 

“那就好那好” 伊秉绶叹“你为什么会先选郭家拜访,刚刚听城里的百姓说这家主人脾气古怪。”

 

刚刚被塞了一肚子白水青菜的扬州出神:

 

“你为什么会先来郭家。”

 

“因为扬州郭家富庶一方无人不知,想必喜爱字画的年轻人会愿意交我杨舟这个朋友,不吝散些家财……”

 

“比起上一任知府的师爷,你还蛮实诚,既然要交朋友,那我必定要日日前去拜访……”

 

 

“杨舟?”身边的人拉了拉他的袖子。

 

“这些喜爱品鉴字画的富商,若能投其所好,自然容易拜访”总不能说他们郭家有钱,唯一继承人郭逸品在文房四宝和书画名作上还舍得花钱,一看就是个捐输好主力。而杨舟本人比朝廷更希望扬州越早恢复繁荣越好

 

“也罢,他还提出什么要求了吗?” 在伊秉绶为官多年的观念里,这些富商巨室不说草菅人命,以利为先绝对是重中之重,他有些担心自己的学生莫名其妙给了人家什么他这样知府给不起的承诺。

 

杨舟呆了呆“也没,就是郭家的主人说每日来找我探讨,他的家仆也会帮忙救灾。”

 

“扬州富商千金一诺” 伊秉绶安下心“你就姑且留在府中,我等明日就去灾区亲自救灾,要带走府里绝大多数兵力,你镇守扬州城还要多多费心!”

 

“一切听师长的安排。”杨舟长鞠。

 

 

 

这日清晨难得出了会儿太阳,伊秉绶和赈灾车辆一早就出了府门,杨舟和留守的几个衙役搬着库里水浸过的案册打算出来散些潮意。

 

院门被敲了敲,没等到人去打开,就被推开,三两个捧着扫帚之类的仆人和一个穿着长褂的男子走了进来,浑身的风度和以往见的贵人也不差到哪里去,随行的衙役还不是很明白这城里错综复杂的关系,只是得了消息,说今天有人来帮忙。

 

“郭兄……早啊”杨舟昨夜细细想了一夜,还是觉得送上来的劳动力不用白不用。

 

“在晒书……也是,今天天气难得放晴。”郭逸品将带来的家仆安排进来来回回搬书的队里,不由分说也蹲下凑到一个离杨舟不远不近的距离,看他一本一本摊开被水淹皱的纸页。

 

杨舟被看的有些诧异,摊完手上的书页没忍住问了一句:“郭兄不妨找个凳子坐着等在下?”这么大个戳这儿有点碍事了。

 

“不必,还挺有意思的。”

 

有意思就有意思吧,这些有钱人的想法,杨舟搞不明白,转身去拿搬出的一叠公文;既然已经愿意捐款放粮,只要不反悔,就算是现在他郭逸品本人想在衙门门口跳舞,他们知府衙门的人也会带头鼓掌。

 

郭逸品跟着杨舟从早到晚,直到夜里才得了他一点空闲。

 

“以往知府可没你们这样忙。”

 

“所以前任知府被调走,师长来此救灾更要尽职尽责。”杨舟揉了揉额头,只想赶紧把这尊大神送走;现在正在关键时期,本以为郭逸品这人好歹一方巨富架子高,留个小厮在屋外等他就算不错了,没想到看了一下午公文出来居然能在院子里看到他本人。

 

“扬州城里受灾问题并不严重,州府的饥民可有不少。”屋里受潮严重的漆柱,一摸沾了满手棕红色,郭逸品搓了搓指尖,“天色晚了,明天你只会更忙,还是早点休息罢。”

 

杨舟正在自己的桌子上铺宣纸,一听到这句话“郭兄不是来找我探讨书画吗?”

 

“救灾事关重大,今天只是来看看你们知府值不值得小人给出的承诺。”

 

 

衙门后门

 

“家主今日很高兴?”候着的管家忙迎上来,递来一件薄披风。

 

“……还算是”郭逸品披上,想起昨天收到的那根蒙笔答道,那种很熟悉的感觉让他在行为上堪称失礼一般,在官府忙着救灾的当口,凑这个妨碍公务的热闹。

 

“可惜……时间还是太短”

 

管家没听明白自家家主嘴中的太短,是哪种意义上的太短,只能说“那您明早还来吗?”

 

“先缓缓……明天派人送些钱粮到城中义堂,再通知一下其他家,我们先给扬州知府方便。”只求这种有趣的人可要活的长久一点,别让人太无聊了。

 

 

水灾匪患由来已久,这位趟着满脚的泥沙的知府在城外修缮粥棚,准备在寒冬来临之前给流荒的灾民一处安身之所,还带着衙役挨家挨户巡查民情,亲自把赈灾钱粮发放到灾民手中,在看到地里收成恶劣,甚至还将赋税消减了不少。伊秉绶启程来扬州的时候,朝廷带来的钱粮不少,但周遭城镇受灾程度比扬州城里严重,需要更多的人力钱粮,这样一来城里的抚恤就少了很多。

 

在收到快报得知城中富户已经广开粥铺救济灾民时,伊秉绶担忧杨舟的心方才放下。

 

这一边

 

扬州城知州府这几日组织了一大批青壮年在城外挖渠引水,抢救通向各个乡镇的道路,想把大片遭水涝的田地重新变为可耕种的农田,之前不仅涝灾严重甚至还出现几处匪患,谁知道自家是不是那个倒霉的,青壮年被迫成了土匪,其余一家老小断粮绝饮全都送了命,先前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再加上前一任知府一听有水患,也是个心善的人,还没实地考察过就忙把钱财粮食送出去,结果粮没送出去便被流民一抢而空。

 

而从惠州调职而来的伊秉绶亲地考察、同吃同住又亲自发放粮食的行为,即刻获得了百姓的好感。

 

驿站发来的快报都是好消息,留守在扬州的人齐齐舒了口气。

 

 

 

“我明日要同师长一起前往宝应县灾区,我往后几日便不再来了”杨舟在凳子上活动了几下身体,半天没等到他回应,遂起身,走到郭逸品桌前,去看他在干什么。

 

桌子上堆了高高的黄纸本,展开的几个上面,写满了他理解不了的数字和备注。

 

他们知府衙门现在一帮人,天天都等着郭家一家子上门帮忙收拾,救济口粮,与婆子嘴里天天去有钱人家里打秋风的亲戚没什么两样。

 

就是这个秋风是自己送上门让打的。

 

郭逸品正专注在核对账本回信与拨弄算盘的劳作中。

 

杨舟站在桌子旁看了一会儿,自觉自己帮不上什么忙,说帮忙批公务还行,算账应酬就在能力之外了。

 

来到扬州快一季,马上就要入冬,杨舟认真打量了一遍对方的书房,等看到桌面上砚台里储的余墨已经将近干枯,一下子反应过来自己能做点什么,去回报对方慷慨解囊的大义了。

 

伸手堪堪躲过笔架垂下来的笔与镇纸,拿到摆在右手边的墨方,舀了一勺清水在对方笔还没蘸过来的关头磨两下,等笔拿走再继续刚才的步骤。

 

“你在磨墨”

 

“啊”杨舟被吓了一跳,舀起的清水撒了出去。

 

“在为我磨墨吗”郭逸品的声音迅速从惊讶转变成柔软。

 

杨舟也没听出来,把勺子放回原位,只是反问“郭兄,我刚刚说过话吗?”

 

和这位扬州首富相处了这么几个月,习性没说摸个全部也摸了大概,出乎意料的架子不高,重活累活也帮忙干,就是干完要走后知后觉的嫌弃脏,杨舟无数次感慨这性子是挺可爱的。

 

“你刚刚……说话了?”

 

“我明日随老师去宝应县救灾,往后几日没法来了”杨舟笑了“郭兄看得入迷,连墨汁都没顾得上磨,于是在下帮郭兄这个小忙,这里头可有忌讳?”

 

“忌讳倒是没有…”郭逸品淡淡“只是你,是第一个替我磨墨的人。”

 

“哈哈是吗,这不意外,我往日看郭兄也不喜他人近身触碰,既然我开了这个先例,往后再有需要,我再帮你便是…”扬州抱起放在桌子上的公文,喊了外面的人让他们把门打开“郭兄别起别起,我一个人可以…”

 

郭逸品闻言又坐回椅子,随着门慢慢关上,他伸出手去触墨砚里的墨水,刚刚触到一点湿意就立刻把手缩了回来。

 

“他怎么这么轻挑啊……”他垂下眼睫,有些难过。

 

 

很多人朝思暮想江南的繁华,无数的文人墨客为江南留下美丽的诗篇,漂泊多年,郭逸品在扬州城落了脚,一呆就是几十年。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他生于绩溪长于尚书府,他尚书府内书香世家,自小接受的教育让他极不适应扬州读书人的风流倜傥,而他们大多在烟花地有数不尽的红颜知己。

 

只不过郭逸品被养的很好,矜持和淡漠几乎揉进了骨子里,那时都没有听父母安排去和其他高门望族结亲,去抬一门只用来装门面的女子;现在更不会在欢场逢场作戏。

 

应酬时,偶尔看着旁人结伴而行,却不由生出羡慕;与其不过是想有一个知己,一个可以作画游历山水,要是能秉烛夜谈更好不过了。

 

只可惜人世间太多幻象,这家财万贯的背后又有多少假意?

 

还是看看吧,他触着那根蒙笔,越来越强的熟悉感让他心生犹豫。

 

 

 

“不嫌脏?”杨舟看到到门前接他下车的人打趣道。

 

想干干净净的回来,那是绝无可能的。只可惜在水里泥里来回了好几天,即便水达到闹水灾衣服也不方便浆洗,衣服在泥水里干了一遍又一遍,衣缝里不知道存了多少泥沙。

 

郭逸品抬眼看了看干粘在车上四处的泥土,嫌弃的吸了下鼻子“你不下来就算了”作势就要把手收回来。

 

“别—别——郭兄我下,我下”

 

杨舟忙扶住那双伸过来的手,扯住自己硬邦邦的衣摆,动作艰难的下了车。

 

被人用披风兜头一披,杨舟人暖暖和和的被包了起来,漏出一双眼睛,看着随郭逸品来的几个仆从递了他们带来的保暖衣物,给随队回来的救灾人员,随人走着缓了一会儿,进了正堂。

 

“小人来告知诸位,各位大人所求的商会今年并非本地商人承办,此次乃是一位西洋商贾,麻烦诸位大人,要对礼仪方面多多费心了。”

 

他朝伊秉绶拱手“谢知府愿为百姓禅精竭虑。”

 

说罢,便离开了。

 

 

 

从涣衣房出来,时间尚且充裕,有空照顾他院内的花草,他院里有株梅树,可惜受了几年涝,枝上稀稀落落缀了几个小的可怜的花苞。

 

“可别全掉了”杨舟喃喃。

 

一道微亮的黄色顺着指尖没入树皮,还苟延残喘的几片绿叶一下子就精神起来。

 

“好好开,我看郭兄也挺喜欢梅花的”他拍拍树干。

 

 

次日

 

批了一早上公文,出了书房便听到消息说老师亲自去找相熟的望族请教,杨舟心想与其等着老师回来费神教,还不如现在去找郭兄。

 

远远就看见管家在门口望着街这边,看到杨舟走近“老奴家的主人早早就吩咐老奴在门口候着,就等大人您来。”

 

手下人得了吩咐从耳房拿出一个捂子。

 

“这…太厚了吧”杨舟连忙推脱。

 

“大人前几天救灾在水里受了寒,主人吩咐外面他管不着,进了府里可要手下人小心着。”管家笑着说。

 

果然是郭逸品的性子,拗不过,杨舟无可奈何的带上。

 

 

到书房时,被扑了满脸的暖气,杨舟沾光跟着郭逸品体验这样的生活,却还是在心中感慨,够奢靡。

 

“郭兄,有空教我点东西吗”

 

“来找我学礼仪?”

 

“勉强了解了一点?”

 

郭逸品慢慢笑了“我看你还不是很了解,很高兴你能第一个想到我。接下来,我要干一件很唐突的事情,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屋子里暖和,杨舟把捂子放到一边的几案上,看到郭逸品走到他身边,微微矮下上身,伸出一只手温声道“把你的右手递给我好吗?”

 

“你要…”杨舟依言把右手放在他手上,下一秒却被举起放到唇边以一种很珍重的态度碰了碰。

 

“…这是干什么”他强忍将手抽回来的欲望,心头涌上的是有些说不出来的奇妙感觉。

 

“这是他们西洋那边的吻手礼,是一种见面的礼仪”郭逸品把人拉到书桌前继续讲道“他们西洋人在他们的国家举办筵席很是繁琐,漂洋过海流传过来精简了不少,但与我们清朝拜访的礼仪是一样的。”

 

空着的手展开一方木盒,里面妥当的放置着一张类似拜帖的东西“我们是拜帖,他们是邀请贴,我郭家和他们有香料上的往来,他家主人听说知府要筹集救灾资金米粮,便多给我了这张帖子,等下你回去把它带给知府大人。”他合上盖子。

 

“赴会的人数一定要双数,你师母不曾来扬州,你作为他最看重的学生随被邀请人一同前往,才能让商会主办人感觉你是尊重他们的。在这次宴会里,颜色不要太鲜艳,他们倒也尊重清的正服,只是男客不便戴过多的饰品最好也不要带帽子,假如你的师长信的过我郭某人,我们郭府会替你们准备好出场的礼服。”杨舟随着对方引导的动作来到较空旷的房间中心站定。

 

“还有什么?”掌心贴着另外一个男人温热的皮肤,耳朵里听的是他柔和的声音,这么半天,连自己一直被拉着都没反应过来。

 

郭逸品握着手中一动不动的手,小幅度摩挲的时候也没引起主人的注意:“你们若想筹集更多资金,便要参加这商会后的舞会,你的老师倒是不必学这些,只是你年轻又好看,会更受那边大胆热情参与者的青睐。”

 

“跳舞……?”被拉着的美人微微蹙眉。

 

“我又要得罪了”郭逸品牵着那只和对方本人一样乖巧的手放到自己腰间,把自己的手搭在扬州的肩膀上“按上去,不要抓太紧,尽量虚力……没关系你的话可以按我紧一点。”

 

杨舟的脸一下子红了,他还没遇到……没遇到过这样换个性别就能喊非礼的场面。

 

“脸红可意味着你对舞伴有好感”哪种和别人说话并不相同的语调,撩得轻轻的“但邀请你跳舞的可能有些已婚的夫人,到那时不能脸红……来迈你的左脚…”

 

“对不起对不起”

 

“无事,别紧张,你可以把手往我的背上放一些。”

 

“……好”

 

 

 

初冬落了一场雪

 

前个月筹来的粮食已经被送到各个灾区,吩咐衙役往城内的寺庙和粥棚增添物资,整理落册需要知府亲自定夺的公文后,杨舟一下子闲了下来。踱步回院,早上还没发现那株梅树千辛万苦终于开了几朵,不是很密,胜在长苞的时候照顾的好,花朵还算大。

 

欢欢喜喜折了,杨舟打算出门。

 

 

被人带到后院时,郭逸品正在架好的桌子上迎着寒风努力把纸压平。

 

“噗——”

 

郭逸品回头。

 

“怎么不带个手炉”他皱眉。

 

“不冷不冷,这几天朝廷的过冬的物资到了,师长体恤我们,留了些分下来,况且我刚从你家防风长廊过来。”杨舟走到郭逸品身边,用指尖碰了碰他的手面:“早上刚落过雪,你就跑到外面画画。”

 

“这会天晴,能看到远处的山水……”郭逸品把被摸到的那只手往袖子里缩了缩。

 

突然

 

“送给你”杨舟献宝似得把一枝梅花托放在掌心,递到他眼前。

 

“……这是……红梅?”

 

上面花朵也不浓烈,淡橘红色,递过来的梅枝细细一根,透着一点寒酸的可怜劲儿。

 

心重重的跳了一下。

 

“是啊,不太红”杨舟拉过郭逸品的手把梅枝放到他手里,握紧“但可以闻闻味道。”他轻车熟路得把人拉向他常去的地方。

 

“好了,老郭,别在外面吹风了,我陪你去书房画。”

 

从被拉着进门按到椅子上,郭逸品都乖乖的随他牵,在杨舟松开手的同一时间小声反驳:“老郭还不如郭兄。”

 

杨舟离得不远,堪堪在书桌的边,他刚从博物架上找了个瓶子把花插进去,便听到这句抱怨。

 

“我却觉得叫什么都好听。”他笑道“好了,别生气,我给你画副山水吧。”

 

不便去动码放的整齐的宣纸,杨舟收回手,等着此间主人去准备桌面。

 

“你听说过绩溪吗?”放镇纸的时候,郭逸品侧过脸淡淡道:“那是我的故乡……”

 

“郭兄是绩溪人?山水自然是美的,出的人也很美”

 

“你在夸我?”

 

“是啊,我见郭兄的第一面就觉得郭兄长的美,一定是个好人。”

 

“你才和我相处多久,就觉得我是好人?”

 

“扬州人可都知道城里有个郭大善人乐善好施,为救灾出钱出粮出力……”杨舟靠着桌子笑道。

 

郭逸品闻言也弯了些眉梢“都是表面罢……你喜欢梅花,还是画一副梅花吧……这样,明年扬州落了第一场雪,我就可以告诉你一件事……”

 

“这么神秘啊,也好”

 

 

下午时候,郭逸品硬塞了个手炉才肯放杨舟走。看着人消失在街角,他才吩咐门丁关上府门。

 

屏退下人,重新回到书房,郭逸品闭上了眼。

 

微小的光亮一点一点吞噬了所有的黑发,发辫散开,重新落下来的是浅棕色的微卷长发,青绿色的飘带在双臂间环着,眼皮轻颤两下,睁开一双金色的眼瞳。

 

他双手撑着桌子,靠近摆瓶细细的嗅着这难得的梅香。

 

闻着闻着突然就笑了。

 

很早以前就发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为什么凡人的书生那么喜欢写精怪和人类的爱恨情仇?

 

于是刚刚才有了答案。

 

怕是因为这些人明明知道自己寿命短暂,却把未来想的长久又有能耐;活了这么多年,不是没见过精怪爱上人类的故事,多可笑啊…他连结局都不必看,便知道没有好下场。

 

爱上精怪的人类最痛苦的事情就是看自己垂垂老矣,而爱上人类的精怪最痛苦的事情是看人类华发苍苍,精怪多半寿命悠长,曾经的爱啊恨啊,只过了不到几十年就随着那个人类尘归尘土归土了,那还剩什么?

 

老人多半会说年纪大了记不得什么东西了,精怪也会说年纪大了能记住的只有悠长岁月里的得到那么一点甜头。

 

爱上人类,却在热恋期失去,长情又可悲,如飞蛾扑火一样一个接一个的扎进去。

 

“母亲,你说的不对,有些事情是不能报复的…”

 

他现在对那个愿意为他磨墨的人贪恋极了。

 

 

 

府衙内,伊秉绶正在问随侍,“杨舟去找郭先生了?”

 

这么一年多,他已经差不多摸清楚他学生的行动路线是如何。一般情况,早上起来先议会,看公务,再随百姓一道去田间干农活,到差不多下午快傍晚的时候,在郭府送来食盒的同时,被郭家主人带回来,再被带走。

 

“回大人,应该不是,现在也不是休息的时辰。”随侍道“八成是在守军大人那里,应当事情一多聊得久,就耽误了。”

“郭家送来的那批粮食可惜了,局势稳定,这匪患放任许久竟成心头大患,幸好杨舟能参与一二,我也不至于太过担心。” 伊秉绶叹气“派人去军营那边等着,让他直接回来见我。”

 

 

郭府后院

 

“是食魇的味道……”面前摆着被劫走粮车残存下来的一点车架,遗留的瘴气已经很淡薄,却仍让郭逸品厌恶的皱眉。

 

水患已经被有效控制住,剩余的便是重建工作,朝廷调拨来的军队已经驻扎在进城的各个要道,迟来一点护卫,表面安抚,实则警告。现如今哪怕为了灾患付出的再多,只要被盯上。不出意外等到下届知府调换,空有楼阁没有根基的庞大金钱随便寻找个由头,就充公支持重建工作了。

 

知府衙门那边不能再去了,等到杨舟外出剿匪,再偷偷跟上吧。

 

墙外是派来巡逻士兵整齐的步伐声,直到他们的声音远去,墙边人自嘲道:

 

“锦衣玉食,声色犬马的日子当真那么好吗?”

 

“若遇上一个喜欢的,再不好也是好……”

 

 

知府衙门

 

“师长久等了。”幸好杨舟回来的还算及时,赶在伊秉绶再派人去催的时候出现在门口“您急着找我是出什么要紧事了吗?”

 

“将军那边打算何时外出剿匪?”

 

“暂时定到了两天后,郭家的粮车被劫,那伙土匪走不远。”


“为师派人去知会郭先生,你留在军营里好好准备去吧。”伊秉绶突然开口。

 

杨舟明显一愣,接着仿佛想到了什么,犹豫了一下还是应道:“好……”

 

 

三日之后,一大早,衙门贴出了新的榜文,凭借着伊秉绶的好名气,百姓见着后纷纷围过去,人群里外三层好不热闹,等围过来的人看清那些字写的是什么之后,甚至喜极而泣。

水患灾情得到控制,官老爷们终于腾出手来剿匪了。

 

扬州城附近一直是有土匪的,只不过平日里干的不过是些偷鸡摸狗的事情,直到水灾频发,开始为祸乡里,世道艰难被抢了钱粮的百姓饿死了不少,新知府来后却销声匿迹;憋着一年的消停,前几天把郭家运粮的车给截了,凑巧赶上朝廷增兵,早除早好,这阵见着消息之后,自然是人人称颂,盼望着官府能剿匪成功。

 

事实上

 

真正的剿匪并没有大张旗鼓,而是分散成几个小队趁着夜色悄悄的潜出了城。

 

匪帮据线人传来的消息,分散驻扎在山里头,即便跟着杨舟的是几个军营的利落汉子,抵达时也已经是第二天的深夜。山林子里树杈张牙舞爪漆黑一片,天上的云厚实的几乎要压下来,几个人哆嗦的围在一起,安静到几乎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怎么没有守卫?”一个人疑惑道“完全不防备吗?”

杨舟四下看了看,贴着荒草从,往前走了两步。其余几人紧随其后,悄无声息潜入了林子里。

 

林子里起了雾气,能看清的地方极窄。

 

“你们……有没有闻到一点墨香味”杨舟重新嗅了嗅,浓郁的好似打翻了墨水缸。

 

周围空无一人。

 

眼瞳缓缓转化为碧绿色,随着黑色的夜行服被浅黄色覆盖,金发金衣,梅枝做刃,才是他原本的模样。

 

这般模样下,他才隐约闻到夹杂在墨香里的一点古怪的味道。

 

下一刻他听到一声尖厉的哀鸣。

 

那是只有食魂听得见的食魇消散前的声音。

 

“不要!”

 

杨舟看到自己惦记了两三天的人,站在满地的鲜血和失去生命的肉体间,正单手扼着感知中唯一一个活人立在不远处。

 

“嘎嘣——”

 

食魂灵敏的听觉听到了人类胫骨断裂的声音,然后食魇的气味彻底消失了。

 

“你看起来像杨舟?”郭逸品的脸上还溅着不知道是哪个已经倒在地上人的血,扑面而来的血腥气让杨舟离他近的那部分身体,不自觉地紧绷起来。

 

“你的确是杨舟,杨舟扬州”郭逸品轻轻的笑出声“那真是太好了。”用于伪装的墨迹从他身上飘散。

 

曾经的杨舟特别喜欢听他温柔的声音和语调,现在这样的气氛下,简直毛骨悚然。

 

“你是一品锅”杨舟竖起一直握在手中的梅枝,呈一个防备状态。

 

“扬州,金色,碎金饭”一品锅收回笔势,下意识的擦了一把脸上的血迹“啊你是扬州炒饭。”

 

他的神色残忍又天真,扬州炒饭看着他的神情与身后横陈的尸体,地上四溅的血迹,没忍住侧身干呕了几下。

 

“我都说过我不是好人……”

 

一品锅手中的笔慢慢消失在空气中,他走离扬州炒饭一点距离,伸出一只手想去扶他,在看到自己手上的血痕后,顿了顿又收回去了。

 

“你果然受不了……可…我生来就是这样的人……。”

 

越来越多的梅花花瓣顺应意识,保护在扬州炒饭身边,锐利的花瓣都表明了主人的恐惧和不安。一品锅被尖锐的花瓣划开数道伤口,一点轻微的刺痛让他连退数步。


你这样犹豫的样子真难看。


他想


“我来的时候他们正在密谋怎么抓住你然后吃掉你,我……算了……”

 

一品锅后退到那些花刃再也触及不到的地方,垂眸,悲伤地看着扬州炒饭,只做嘴型没出声音,

 

“……我不喜欢你了”



 

他等了几百年,喜欢了一年零三个月,到放弃只用了三个字。

 

曾经,以为自己看穿生与死,却在扬州一头栽进一个名为杨舟的坑里。

 

到如今,泥潭深陷。

 

 

十一

 

等雾散开的时候,扬州炒饭发现一品锅已经不见了。

 

他知道的一品锅,是那本他曾经签订过的食物语中的高品质食魂,与他的好友龙井虾仁是同一级别。扬州炒饭从不说谎,他是从见面的第一眼就觉得一品锅好看,后来慢慢变成好感,甚至还惋惜过对方只是个凡人。

 

郭逸品怎么能杀人呢?

 

一品锅怎么能杀人呢?

 

扬州炒饭也不知道心里在委屈什么。

 

“杨大人在这儿!”

 

身边围来一圈担忧他是否受伤的的衙役,几个挤不进来的便去探查这附近是否还有活口。

 

或许是想象中的人太过完美容不得旁物一丝一毫的破坏,反倒是漠不相干的人能相互容忍,听到有别的衙役报来其他方向伤亡人数,扬州炒饭发现自己没有刚刚那样恐惧害怕,仿佛什么被打破般的虚幻感。

 

只觉得,剿匪理应该是如此,如此血腥如此残忍,伴随着刀光剑影与人命的逝去。

 

大家集合到一起,扬州炒饭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冰凉的颗粒感,一触即化。

 

“——下雪了”他听到周围有士兵感叹道。

 

 

 

回驻地的路上路过郭府,那座府邸还是和一年前初见那样的宏大又静穆,有一瞬间,扬州炒饭突然很想知道,一品锅曾说:

 

“等扬州落了第一场雪,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是他想的那件事吗?

 

到了晚上,扬州炒饭向郭府的侍卫递去了拜帖。

 

进了门后,来招待的还是那个管家,与前几天不一样,他的手上戴着满手的珠宝,在被烛火一照,金晃晃得富态极了。

 

“官老爷,所来何事?”他问“可是为救灾一事前来?可下面人得了吩咐早就同官府一起开仓布粮了。”

 

“倒也不是……”扬州炒饭也不知道该怎么提,心中的在意揉了点不安,激得他来郭家寻找答案。

 

“可是老爷生前的朋友?”他恍然大悟“官老爷可曾与老奴主人通过书信?”

 

“在下……”扬州炒饭踌躇,声音低了下去“……没有书信,只有一幅画“

 

那管家听到这儿,忙吩咐身边仆从下去“可是一副红梅?”然后不顾礼仪从椅子上站起,凑到扬州炒饭身侧,急急的问。

 

一会儿功夫,一个小厮抱着一个长条物事跑了进来,管家上前几步急急拿过,手抖着把画轴打开呈在面前。

 

“可是这幅红梅?”他的声音颤抖着,就等对方给一个确定的答案。

 

由于裱的认真,保存的细致,纸张隐隐发黄,依稀可见折痕的大小正巧是信函的大小。这幅画正是一年前第一次来郭府拜访送来的书信,只不过时间的自我修复让这件事发生的时间往前推了不知有多少年。

 

“是”扬州炒饭看到那管家的眼角闪过一丝泪光。

 

“家主留给您了些东西,您随老奴来”他偷偷摸摸的用衣角沾了下眼睛,扬州炒饭见他如此感慨,也没再说话,随他去了。

 

 

刚刚又落了雪,守着后院的人打开门锁,也不推开,只做了个请的动作。扬州炒饭只得自己按上门板,用了力气把门推开,入眼便是偌大的庭院,植了满园梅树,被风雪一吹,缀了满眼的火红。

 

万籁无声

 

跟在身后的管家向前几步,脚步在这雪夜踩过积雪的声音格外明显:

 

“这是家主还在时吩咐下人种的”他的声音被不知和年月的风混了,刮在身上是透骨的凉“他说他在等一个人……”

 

这间宅院自它建成的时候就在渴望它的另外一个主人,只不过一品锅也不知道他想要的那个人是什么样子,或许是个温柔的、好看的、要懂得一点书画、又不是那么粘人、也没有那么娇嗔、更要愿意为他灯下磨墨、也不怕他的人。

 

历史会修正这些不属于又属于他们的时空中发生的任何事情,扬州炒饭看到那张裱的好好的梅花,又看到这满园的红梅,就知道有个在人世间漂泊了数百年的孤魂,终于想明白,要重新落在这红尘中,紧张慎小的试探,一点一点递过来的线却没有被该抓的人抓住。

 

“官老爷在上,我家主人临终前说,若扬州遇大灾大难,将以全副身家助府城度此灾厄……老奴守了这家业这么多年,亲手奉上,只愿扬州来年繁荣兴旺、万事和兴……”

 

扬州炒饭回头,却看到熟悉的面孔跪了一地。

 

至此

 

扬州城内富商巨室共捐输六万余金

 

次年年,扬州所辖州府风调雨顺,百废皆兴。

 

 

十二

 

小池边上的银杏树上还有些将落不落的叶子,黄褐的撒了一地,飘了些在水面上,入了年的孩子穿的鲜亮,叽叽喳喳的围着一个人好不热闹。

 

“然后呢,然后呢,故事里的秀才有没有娶到哪个替他磨墨的人?”发问的是这附近邻里的孩子,还不到读书的年纪,托给住在这大院的人手上,哪怕是看着他画画也能熏陶点墨水味。

 

郭逸品坐在树下垂眼看不远处小塘里的涟漪,神色淡淡。

 

“自然是娶到了,两个人和和美美白头偕老,有好多个你们这样……”戳了一下想要拉他头发的孩子,把人戳了个倒仰,他瞧见有人朝这边走来“每天吵着要听画本……好啦,你们的亲人来接你们了,都回家过年吧。”围在身边的孩子一哄而散,纷纷回了他们家人的怀抱。

 

一个渔村的小姑娘留到了最后:

 

“故事里的秀才是你吗?”她牵着母亲的手回头看。

 

郭逸品收凳子的手一顿,都说吃鱼长大的孩子聪明,果不其然:“才不是我,我可没有白头发。”

 

这一天是除夕,他早早放了为数不多的几个帮仆假,早上收了他们家里送来的干货,傍晚的时候进了厨房给自己做了徽州山火锅,那是他没有化灵前的名字。

 

才吃了没几口便搁下了筷子,去了湖边。

 

湖上观景长廊早就被吩咐挂上风灯和红绸,郭逸品一个挨一个点了,通亮堂堂的,没人气却有些硬凑出来的喜庆感。

 

“谁?”他警惕的持笔。

 

一点轻微衣决摩梭的声音。

 

灿金的衣袍从阴影处显出一角,随后露出浅棕色的前衬和浅金色的发丝,是扬州炒饭,他拢着袖口,慢慢走出来“是我……”

 

“不是怕我吗?”一品锅嗤笑“还是救灾的钱不够用了?”

 

三四年的时间足够食魂马不停蹄的找寻完有可能的年代和地点。

 

所以被找到并不意外。

 

见扬州炒饭没有回答,一品锅眼中的期望慢慢散掉,转过身就要离开。

 

“你走吧……我不留你过年”

 

扬州炒饭闻言,堪堪抓住一品锅的手腕,双手分开,袖子里藏了很久的东西也露了出来:

 

“我来找你的路上……看到一园梅花开的正好,所以就斗胆折了一枝……”


那开得一枝炽烈的红。


 

一品锅有些惊讶的回望,顺着眼光瞧去。

 

他喜欢的人笑得温柔。


 

他想。



 

这一回,这双手他要拉住了。

 



【完】 







 一点备注吧:


  1. 扬州炒饭:前身碎金饭,是修筑隋唐大运河时传入江南一带。

  2. 琼花节:一种欢庆活动同时是扬州的市花(扬州炒饭胸口的图案好像是琼花)

  3. 瘦西湖边是有山,的比如蜀岗和观音山。

  4. 圆孔钱:隋朝流通货币。

  5. 掮(jian)客:古代房屋土地的中介人。

  6. 一品锅:原名徽州山火锅(类似小名)

  7. 蒙笔=侯店毛笔,尹炳绶年代还没有被封为御笔。

  8. 手炉、捂子:暖水袋和手套

  9. 用的是西方宴会的注意点,吻手礼只是对女性,清朝对西方交际舞仅仅到慢三,而慢三是不用扶腰搂肩的,交际舞是男出左女退右(锅锅只是想撩扬州,而且在这里是锅锅先动心)

  10. 六万余金,金子在清朝十分值钱,换到以我们当今货币约七个亿甚至更多。乾隆嘉庆年间扬州=现如今的一个市级下二三线城市(是发展不太好的),大水灾过后有钱人是没有能力拿出七个亿的,一定有人倾尽家产才拿的出。(参照汶川地震加多宝捐献了一个亿)

  11. 我没有写清朝的官服装制度,毕竟阴阳头不太美观;官商的等级也没有写,因为无论多么富有,在封建王朝,商人是要自称“小人”的。

  12. 感谢这些为了天灾人祸拼搏在第一线的人,我的文字贫瘠,体现不出来伊秉绶的责任情怀,抱歉。

  13. 这篇文里的一品锅善恶观、生死观很淡薄,因为他的传记中没有表现出对尚书府的过爱过恨,所以可能感情方面缺乏还有点厌世的味道,我想食物语中的毕锵夫妻应该很爱郭逸品,所以私设是和他们长得像,父母离世自然担心自己的孩子不老不死、会受人欺负、更会孤单,而保护自己最好的办法就是够凶。

  14. 题目来自于“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话里的一枝春是早杏,但扬州炒饭像梅花。他到最后想开了,无论如何,这个一品锅是愿意为他塞上汤婆子,为他种一院梅树的那个。不管你怎么样,只要是你,我都喜欢。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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